Spade Nine

他透過貓眼往外看。

帶著幾分猶豫。

那雙死寂而空洞的瞳眸，猶如最珍貴的寶石鑲嵌入其中，那樣美麗的琥珀色光澤，明明溫暖得讓人的心尖都疼起來，卻即使是在哭泣的時候仍舊沒有絲毫波動。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雨夜，任務失敗之後他狼狽地逃回住處，快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因為精疲力竭而狠狠摔了一跤，爬起來，然後看到家門口垃圾箱邊上的一只流浪貓咪。

琥珀色姜紋，被雨打得濕透的毛，油綠色的貓瞳，像是攢著兩束冷漠的鬼火，就那麽趴著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雨水打濕了他的眼睛，傷口太大似乎有發炎的跡象，他勉強擡起頭看了眼前方，又看了眼那默默蜷縮著的貓咪，最終還是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回了住處。他睡了兩天才清醒過來，再一次出門路過垃圾箱的時候，看到了它的屍體。

冰冷的，僵硬得，毫無生氣的，屍體。

而現在，他居然又想起了那只貓的眼神——靜默而茫然，仿佛所有生命的力量都被剝奪，或者只是一種殘剩的狀態，只是剩下那幽璨璨的光火本能地燃燒著，卻根本找不到一絲生機。

他想，如果那時候它開口叫了，如果那時候它表露出一點想要跟著他走的意思，他會把它撿回家嗎？然後它就不會再凍死，餓死，或者，病死……

現在，這個女孩也在他的門外。她睜大眼睛無聲地留著淚，手指死死按著門鈴。

她想進來。她的眼睛裏似乎同樣找不到一絲活力。但是她至少表現了自己想活下去。

她在請求他幫助。

要依靠別人——自己所無法完全掌控地去做一件事——這甚至不像她。

可她在試圖相信他！

某一個瞬間，仿佛胸膛裏哪個柔軟的部位被驀地觸動，那樣強烈又義無反顧的力道梗塞著心臟，讓他感覺雙手顫抖，頭暈目眩。

回過神的剎那，他發現自己已經打開了門。

※※※※※※

Mathilda按了三次門鈴。手指微微顫抖著，一動不動睜大的眼睛已經顯出些紅腫。

死神已經舉起了鐮刀。

她現在完全不知道自己前路如何。這個時候她能想到的只有他——只有他！

她知道他在裏面的。她知道他一定在的。可是他不開門。是啦，她就是一個天大的麻煩，沒有人會想要惹麻煩的……可她現在只能求助於他，她沒有退路，她別無選擇，但如果他不救她，如果他不救她……

如果他不救她呢？

她當然能回轉過去，趁著門口那男人猝不及防之下把他解決了——然後呢？她能逃出這棟樓？她能逃過警察的追捕？她能逃到哪裏去？

當她在這樓梯口踏出第一步的時候已經沒有了回頭的機會！

導演會怎麽安排呢？她的心臟僵硬得幾乎停止跳動——滿大腦翻來覆去的只有這一個問題。她一定不會死在這裏——電影一定不會這麽快結束！她該怎麽做？

她要怎麽做？

眼淚無聲地滴在紙袋上，她茫然地擡頭望著，似乎想要穿透門板看到裏面的人。她在想，為什麽他不開門呢？如果他不開門，她會怎麽樣呢？究竟有什麽方法，能夠讓她活下去……呢？

Mathilda張了張口，卻發現連嘴唇都在顫抖，而且，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就在她絕望的那瞬間，門忽然開了。

光線在她臉上照過，明亮的燈光照得她的臉都亮起來，那個男人背著光，面容模糊不清，卻神聖得讓她的心臟都在顫抖——這是她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感謝光明——Mathilda睜大眼睛，盯著前方，蒼白的面情還是透著茫然，連一個詞都說不出來，淚水源源不斷往下落，卻是明顯松了口氣。

刀子般的目光還盯在她後腦勺上，她哆嗦了一下，穩穩地往前走，他在後面關上了門。

死神與她擦肩而過。

Mathilda撞撞跌跌走進廚房，把手中的袋子放了下去，震驚、傷心、絕望、無措——那一切還存在的情緒終於一股腦兒湧了出來，她無聲地抽咽了幾下，將胳膊放在嘴裏狠狠咬下。有鐵腥味的液體順著嘴唇流下，她卻絲毫沒有感覺到疼痛，只是用力堵著喉嚨裏想要發出來的聲音。

眼淚已經幹了，她的眼神一動不動地射向虛空裏，漸漸地，由茫然變成了冷酷得沒有絲毫波動的生硬，以及，沈澱在深處的刻骨的仇恨。

※※※※※※

她走出廚房，臉色平靜坐在椅子上，或許是重心觸到實地的感覺讓她安心了點，Mathilda定定地看著桌子，腦中繁覆的思緒開始飛快計算起來。

屋子的主人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又快速奔到了門口，警備地打探著門外的動靜。

她給他帶來麻煩了。她想。

外面響起鞋底與地面摩擦的聲音，很輕，但她不知為何卻清晰聽到了。然後會怎麽樣呢？那些人殺了她全家，連Colin都沒放過，斬草除根，他們一定也想殺了自己。她現在暫時躲在這裏，但是門口那個人看到她了……他看到她了！

他們會檢查屋裏每個角落……Charley拿了他們的東西，也因為貪婪，招來的殺身之禍……他們會翻箱倒櫃地找他們的東西，然後，他們會看到臥房裏的相框。上面的照片裏有三個人，

Catherine，Colin，Mathilda。

Catherine，Colin，Mathilda。

Mathilda。

外面的有人在接近，那個人拿著槍，他懷疑到了她。她也給這個男人帶來了麻煩……她向他求助，他幫了她，可她現在給他造成了難以想象的麻煩……

Mathilda的視線游離了一下，她看到桌子上放著的遙控板。她的手緩緩放了上去。她按下了播放鍵。

電視機裏突然發出的聲音讓門外門裏不自覺僵持的兩個男人忍不住都顫了顫。而她，面無表情地註視著屏幕，瞳眸中唯一的波動只有跳動的光線打在上面的微光。

她是個剛死了全家的小孩子。她才12歲。她剛剛看到全家倒在血泊裏的模樣……她沒露出一點馬腳。現在她在看動畫片。沒有任何剛遭受喪親之痛的小孩子會有這樣的心計的。懷疑打消。門口的人離去了。

男人松了口氣。

※※※※※※

他離開門口，一回頭就看見自家客廳安靜坐著的女孩。

她現在的樣子就跟之間所見過的無數次——簡直一模一樣。沒有表情的臉，沒有波動的眼睛。那種帶著沈澱煞氣的靜默簡直讓看得人的神經都忍不住隨之緊繃起來。

經歷過那麽深重的磨難之後……這一份鎮定，簡直讓人情不自禁地毛骨悚然起來！

他動了動唇，結果什麽都沒有發出來——他看到她把視線從他臉上挪開，空洞的眼神望著虛處，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如此黯如死灰。

如此心平氣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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